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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草认得我的笔迹
发布时间:2025-07-08     作者:吕凯明   分享到:

晨露未晞时,我总爱蹲在田埂看祖父的犁。铁铧剖开黑土的刹那,沉睡的种子便有了裂缝。那些被铧刃翻起的土块,像极了祖父布满沟壑的手掌——原来土地也会长皱纹,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未及诉说的年轮。

祖父说文字要扎进土里才能活。他写春联从不用墨,总把朱砂调进灶灰,说这样写出的字能生根。腊月廿八的北风卷着雪粒子,他握着竹笔在红纸上耕耘,笔锋游走处,砂粒便渗进纸背的纤维,像种子落进春泥。来年开春,那些字竟在门楣上发了芽,蜷曲的笔画里钻出细弱的藤蔓,攀着门框开出淡紫的花。

我在旧书箱底翻到过他年轻时的账本。泛黄的宣纸被岁月浸得透湿,墨迹洇散成模糊的云。可若对着阳光细看,便能瞧见字缝间藏着稻穗的影子——定是某年秋收时,他蘸着新米磨的浆记的账,那些数字便裹着谷壳在纸里沉睡,直到被光阴酿成琥珀色的酒。

最妙是看祖父教孙辈识字。他不用毛笔,折根芦苇秆在沙地上画。横是蚯蚓拱出的垄,竖是竹笋刺破的夜,撇是雨丝斜斜地切进池塘,捺是老牛甩尾扫落的夕阳。孩子们咯咯笑着,用脚把字抹成新的土地,他又蹲下身重新耕耘,沙粒簌簌落进裤管,像撒了一把会说话的星子。

去年深秋回乡,见他在院角种梅。枯瘦的手指插进冻土,竟比铁锹更利落地翻出新泥。"字要像梅根,"他边培土边说,"得往暗处钻,往石缝里挤,等春天一来,满树都是写满诗的疤。"果然今春返青时,那株梅树在断枝处绽出嫩芽,扭曲的疤痕里涌出成串的白,仿佛整棵树都在用花蕊诵读泥土深处的信。

暮色四合时,我常看见他坐在门槛上磨墨。砚台是块老田黄,被岁月盘得温润如玉。他研墨的姿势像在抚摸旧伤,墨条与石砚相磨的沙沙声,和着远处传来的犁铧破土声,竟谱成了最古老的二重奏。墨汁渐浓时,他忽然抬头笑道:"你听,土地在念诗呢。"

原来我们写下的每个字,都是抛向泥土的绳。当笔尖刺破纸面的刹那,地心的脉动便顺着纤维攀升,直到某个春夜的雨后,你会看见自己写过的字,正从野草的叶脉里、从稻穗的芒刺上、从老井的青苔中,一丛丛一簇簇地,冒出嫩绿的新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