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晨光未醒时,蝉已开始拆解黑夜。它们把薄壳般的黑暗撕成细丝,在槐树枝桠间编织成透明的茧。我总在此时赤脚踩过青石板,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,像一柄未开刃的镰刀,轻轻刈过露水浸润的晨光。
祖父的竹笠最先接住日头。他总说夏至的光是面筛子,得用笠檐的竹篾细细过滤。那些金线般的阳光穿过篾缝,在他蓝布衫上织出流动的纹路,仿佛把整个夏天的炽烈都筛成了可饮的蜜。田埂上的露珠在笠影里闪烁,像撒落的星子,又像被阳光晒化的银锭。
正午的光是液态的。它漫过稻叶的棱角,将每株稻穗都浇铸成翡翠。我蹲在田头看蜻蜓点水,它们的翅膀掠过水面时,会搅碎一池金箔。老牛卧在柳荫下反刍,嘴角垂下的涎水在阳光下拉出银亮的丝,与草叶上的光斑交织成流动的网。祖父说这时候连风都是烫的,可我还是爱伸手去接那些坠落的阳光,看它们在掌心碎成细小的钻石,又顺着指缝漏进泥土。
池塘是光的熔炉。荷叶撑起千万柄绿伞,将阳光熬煮成粼粼的波光。青蛙蹲在浮萍上打坐,它们的脊背泛着青铜般的光泽,仿佛被烈日镀了层古老的膜。我常把脚丫浸在凉水里,看小鱼啄食趾间的光斑,它们啄起的不是水纹,而是无数个微型彩虹。最妙是骤雨初歇时,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,每颗都裹着个完整的太阳,摇摇欲坠却又永不坠落。
黄昏的光是揉皱的绸。它从西天倾泻而下,给云朵镶上金边,又把炊烟染成淡紫。蝉鸣渐渐哑了,像被夕阳抽走了丝线的琴。我跟着祖父去关鸡舍,看最后一缕光爬上他的烟斗,在铜锅上跳起细碎的舞。归巢的麻雀掠过屋檐,翅膀剪碎的光影落在窗棂上,竟拼凑出模糊的卦象——原来光也会占卜,用斑驳的影子预言明日的晴雨。
夜幕降临时,光并未真正离去。萤火虫提着灯笼在稻丛间巡游,它们的光是冷的,却比白昼更灼人眼。我躺在竹席上数星星,祖父的蒲扇摇出断续的风,扇骨间的缝隙漏下月光,在地面写下银亮的字。他说夏至的夜是光的余韵,那些沉入地底的阳光,会在冬日化作地龙的体温,在春汛时变成溪流的私语。
如今我住在钢筋森林里,夏至的光被玻璃幕墙切成碎片。空调吐出的冷气模糊了季节的边界,蝉鸣成了手机里的音效。但每当六月中旬,我仍会下意识赤脚踩地,仿佛那些沉睡在水泥下的光斑会突然苏醒,顺着足底的纹路攀上脊背,将我重新浇铸成那个在田埂上追光的少年。
或许光从未离开。它只是换了个容器盛放——在祖父烟斗的铜锅里,在老井辘轳的吱呀声里,在异乡人眼底闪烁的乡愁中,永远以液态、固态、气态的形态存在着,等待某个夏至的清晨,被第一声蝉鸣重新唤醒。